黄平:让幻想再往前一步 | 创意写作

   日期:2025-07-28     作者:caijiyuan       评论:0    移动:http://www.lekcy.cn/mobile/news/2986.html
核心提示:母亲生我那晚,县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结着层薄霜。外祖母后来总念叨,说母亲弓着背在冷铁凳上蜷到天明,山里的杜鹃枝子让冰凌压得咯

母亲生我那晚,县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结着层薄霜。外祖母后来总念叨,说母亲弓着背在冷铁凳上蜷到天明,山里的杜鹃枝子让冰凌压得咯吱响,像谁在暗处咬牙。至于父亲,他就像寨子后头那截烂木桥,在我命数里泡了二十五年,早朽得不成形了。

我在黔东南的群山里长大,与外祖父母住在木结构的老屋里。屋子有年头了,雨天会漏雨,冬天透风,但外祖父总说木头有灵性,会呼吸。六岁那年,我在后山走岔了道,反倒寻见块阳坡地。蕨草绒毯似的铺开,我四仰八叉地躺着,树叶子把天割成碎蓝布,地气顺着脊梁骨往心口蹿。

“默默呀,吃饭哒嘛!”

外祖母的嗓门裹着柴火气,每日擦黑准时从山坳荡过来。我拍着裤腿上的红泥巴往家蹿,木桌上的蓝边碗盛着照人影的稀粥,腌过的酸萝卜咬起来很脆。外祖父的假牙在碗沿磕出咔嗒声,跟老座钟打摆子似的。

十二岁,母亲从广东寄来一个印着米老鼠的书包。我在油灯下摩挲那个褪色的卡通图案,突然意识到贫穷也许是一种会遗传的疾病。初中要走八里山路,我总是一个人。同学们说我的眼睛像两口深井,扔石子下去都听不见回响。语文老师发现我会写些支离破碎的句子,便送了我一本《瓦尔登湖》。那本书的扉页有圆珠笔画的星星,我常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筒,用手指描摹那些凹凸的痕迹。

高考落榜那天,我在溪边坐了整夜。月光把溪水锻造成流动的银子,我忽然明白自己与都市生活间隔着不止一张录取通知书。我在镇上的打印店打工,晚上写些没人看的小说。老板说我的文字像没放盐的汤,我不反驳,只是把退稿信折成纸船放进溪水里。

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清晨,山雾浓得化不开。我带着笔记本走进林子,想记录破晓时分的鸟鸣。露水打湿了帆布鞋,我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边停下。就在这时,我看见了他。

那个人穿着我永远不会买的浅灰色风衣,头发修剪得恰到好处,正弯腰观察一株兰花。当他抬头时,我的呼吸凝固了——那是我的脸,却又不是。他的眼角没有我长期失眠留下的青黑,嘴角的弧度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从容。
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,仿佛我们早有约定。声音像经过精心打磨的木头,带着我熟悉的音色,却有着陌生的圆润。

我后退半步,笔记本掉在腐殖土上,问:“你是谁?”

他笑了,露出那种我只有在证件照上才会摆出的微笑。“我是梓峰。当然,你也可以叫我陈默,这取决于你相信哪个版本的现实。”

阳光突然刺破雾气,在我们之间投下蛛网般的光线。我看到他的影子比我的淡一些,边缘微微发亮,像是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中。

时间的平行宇宙?我捡起笔记本,上面沾了片蕨类植物的孢子。

这个理论我仅仅在科幻杂志上读过。

他点头,从风衣口袋掏出一个皮质钱包。里面的身份证赫然印着我的名字,照片却是他的脸,地址栏写着“上海市静安区”。“在我的世界线里,母亲当年跟着返城的知青父亲走了。我读了中文系,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。”

我的指尖发冷。这个陌生人掌握着我所有梦境里的生活:完整的家庭、高等教育、体面的职业。而他此刻站在这里,像面扭曲的镜子,照出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。

“为什么是我?”

我的声音在颤抖。一只红嘴蓝鹊从我们头顶掠过,发出锯木头般的叫声。

梓峰——暂且这么叫他——伸手触碰身旁的树干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。“上个月我在签售会上晕倒,医生说我脑子里有个肿瘤。那天晚上我梦见一片森林,还有坐在溪边折纸船的自己,”他转向我,眼睛里有我熟悉的阴郁,“我们都在寻找什么,不是吗?”

正午的阳光垂直落下,林间的雾气完全消散了。我们并排坐在倒木上,分享各自的人生故事。他说起外祖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因肺癌去世,说起父亲带他去迪士尼乐园时买的氢气球飞走了,说起他出版第一本书时母亲眼角的泪光。我告诉他老屋去年漏雨漏得厉害,外祖父将塑料布钉在天花板上;告诉他打印店倒闭后我在民宿打扫房间,听旅客们的故事;告诉他我写满三个笔记本的小说,主角总是消失在森林深处。

“你比我幸运。”梓峰突然说。我们面前的山谷里,云海开始翻涌。

他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:“你知道它们的名字,熟悉每一条山径的脾气。我的世界里,那座山被开发成了景区,铺了玻璃栈道,架了缆车。你保留了感受自然的能力,”手指划过空气,“而我……我连描述日落的形容词都需要查词典。”

傍晚时分,我们走到我常去的那片向阳山坡。梓峰脱下风衣铺在草地上,这个动作优雅得令我嫉妒。暮色中,我们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孩童,分享同一块黑巧克力——他从上海带来的,百分之八十五的可可含量,苦涩中带着我从未尝过的醇香。

“如果……”我斟酌着词句,“如果我们能交换一天生活呢?”

梓峰笑了,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。“你以为我没想过?但你看。”他伸出手,指尖在夕阳中呈现半透明状,他停顿了一下。

暮色与寂静之前,暴雨毫无预兆地袭来。我们仓皇躲进一个猎人废弃的木棚,雨水从头顶的木板缝隙渗入,在地面汇成细流。雷声轰鸣时,梓峰突然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腕。他手掌冰凉,却在微微泛着白光。

他的声音让雨点子砸得七零八落。“那个肿瘤……它让我看到了很多个自己。有人成了酒鬼,有人移民国外,还有人在二十岁就自杀了。”

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庞,我看见有泪水滑落。“但只有你……只有你守住了这片山林。”

雨水混合着木头的霉味涌入鼻腔。我想起十五岁那年,也是在这样的暴雨中,我目睹一棵老松被雷劈中。第二天清晨,我发现焦黑的树干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。

梓峰的身体越来越透明,像正在溶解的月光。“记住,当你在写作时卡住,就走到林子里去。当你在人群中感到孤独,就听听溪水的声音,”他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,“我……我们从来都不是……孤独的——”

一道刺目的白光过后,木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防雨布上放着那本精装的《瓦尔登湖》,扉页有新鲜的墨迹:


给另一个我,愿我们都在文字里找到归宿。

——梓峰


雨停时已近午夜。我踩着泥泞的山路回家,月光把水洼照成散落的镜子。老屋的灯还亮着,外祖母坐在藤椅上打盹,收音机里播放着模糊不清的戏曲唱段。我轻轻关上门,把湿透的鞋袜放在火塘边。

书桌上,我的第四本笔记还停留在空白。我拿起钢笔,墨水在纸上洇开时,我突然明白该写什么了,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都市寓言,而是这片山林教给我的真理:关于苔藓如何在石头上书写空虚,关于受伤的狐狸怎样寻找疗伤的草药,关于最终在雨夜的木棚里的归程。

我推开窗,山岚正从谷底缓缓升起,笔杆还没搁稳,外祖父劈柴的闷响从院坝传来。

有个穿风衣的人坐在摩天大楼的落地窗前,影子像两滴落回江的雨水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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